今天是阴历四月二十六,是我父亲去世的二周年。我和弟弟在雨后的泥泞里,到父亲坟前焚了香烧了纸。 其实今天还有一个特别的意义,那就是中国民营经济促进法生效的第三日。如果父亲还在世,这一定是一件必须好好庆祝一下的高兴事。 父亲应该是国内的第一批万元户之一,也算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农民企业家。虽然厂子规模不大,但是在那个改革春风刚吹起的年代,也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。 父亲是国内预应力空心楼板推广的第一批技术人员,除了自己建厂,他还指导帮助朋友们建了好几个厂,当时可谓是红极一时、名利双收。可后来从他的厂子因为铁路占地被拆,他就开始走下坡路,以至于整个后半生,都被土地折磨得死去活来,一直到去世。 原本的果园路水泥制品厂被拆后,他回村投资建了东三家村水泥制品厂。因为当时惯例讲究公私联营,需要挂村集体的牌子,所以法人是当时的村支书。 但是村支书后来高升,成为镇里的土地所所长,离开了村里。因为有办理“土地证”的便利,原村支书给厂里的土地办了土地证,名字是他自己。同时他又是法人代表,于是原村支书以此为据起诉到法院,说厂子是他的。 因为事实不容篡改,我父亲投资建厂的证据充足,仅仅靠一个土地证,并不能证明厂子的归属,于是对方败诉。但是即便败诉,对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,倚仗人多势众拦住工厂不让开工。 僵持不下许久,谁都没有办法。这时现任村支书给父亲支了个招,让他把厂子卖给村委会,然后村委会出面给解决这个问题。无奈之下,父亲签了字,把厂子的设备折价5万多元,卖给了村委会。 果然能够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,之后现任支书与原支书开展了家族之战,通过血淋淋的系列战斗让对方偃旗息鼓。 但对父亲而言,这一切不过是才出虎窝,又进狼穴。因对方付出了惨痛代价,所以人家提出要求,他也只能言听计从。最终和村委会签了承包合同,每年明面上交给村里17000元。但私下还需要每年给现任支书“股金分红”10000元。也就是说,卖厂子的五万元,两年就都得拿出来。 但就这也算命大的。在此之前我们村北的炼铁炉,其实比黄粱梦那边干炼铁都早的多,当时也很红火。可能也是因为不同意村里参股控股等原因,被硬生生搞黄了。 沦为“打工者”的父亲,后来就几乎不怎么管厂子。是母亲管理着生产,我负责着销售,勉强运转着。为了摆脱对土地的依赖,父亲拆了老家的房子,在一块宅基地上,研究把空心板立起来打、叠起来打……想以此实现节省土地的目的。 因为模具有限,所以蒸养就不可或缺。于是又安了锅炉,盖了蒸养池,安了天车……最终印证出此路不通,效率太低成本太高。前前后后真金白银的投入,最后却换来一个不值分文的经验教训。 可父亲想要再度破茧而出的热情,却并没有因此熄灭。在参观了一些展会后,他认为小型砌块没有未来,未来一定要发展中型甚至大型的砌块,才能真正节省人工,降低成本,于是蓝鲸墙板的研发计划就浮现出来了。 说干就干是父亲的特色,项目有了,有钱了要上,没有钱也要上。于是出图纸、焊模具、试生产、试安装等等开始一步步推进。到需要盖实验房的时候,父亲就在我们家旁边盖。当时因为有邻居认为这房子会挡了他们的路,所以跳出来和我们家大闹了一场。 于是没地盖实验房的父亲,和村里小学商议,他可以给学校盖房,让学校免费用。于是借用学校的土地,我们建起了第一座蓝鲸墙板实验楼。图纸是时年二十岁的我画的,是一座后置挑空客厅,有露台有门厅有阳台的二层别墅户型。 当时还没有复合夹心保温墙板,我们采用的是墙板空心填充膨胀蛭石来保温的方案。墙板是预制的、圈梁也是预制的,再上了空心楼板,仅有立柱是现浇的,所以在2000年,我们就做出了可能是截至今日,几乎是装配率最高的装配式混凝土结构房子。 有了样板房,就有人来看,就有人敢用。说来也巧,我今天上完坟后居然在半路就遇见了我们当时的第一个客户,我称之为“敢吃螃蟹的老升堂”。二十五年过去了,房屋犹存可斯人已去。升堂哥是十里铺人,但是因为土地都被征用,所以把祖坟迁到了我们村。谈起我父亲的离世,也是唏嘘不已。 随着房子越盖越多,技术也基本定型,我参考一些资料写了水平孔大型砌块技术的可行性报告,还写了相关专利申请文件。后来可行性报告通过县领导批示同意在我们村占地建厂,而发明专利申请经过当时的专利局申工提交,也获得了发明专利授权。 这些都是父亲当时引以为豪的好事,但如今回头看,正是这些“好事”,恰恰成为了让父亲后半生备受折磨的无形推手。 政府虽然批准占地了,但真要占地建厂,就要走土地审批流程,就要有土地指标,就要走土地招拍挂……更重要的是土地出让金哪里来? 此路不通,就不能占地建厂。可是有了发明专利技术在手的父亲,又怎么舍得让这技术“胎死腹中”!于是结合之前很多工厂都是先“违法占地”,后期再补交罚款的处置惯例,所以他决定铤而走险,先斩后奏,先建起来再说。 于是补偿好村民,签好租地合同,他就开始投资下手建厂了。 不出所料的是土地部门一定会来阻拦,意想不到的是,别人可以的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保驾。但父亲因为后期忙着搞研发,加上经济紧张,当初的关系网已经不复以往,所以并不能帮他摆平这些事。于是,轰轰烈烈的建厂计划,在惨痛的损失中夭折了。 或是因为无路可退,或是因为梦想召唤,困境中的父亲仍不死心。这边不能建,那我就换个地方再建。不是说耕地不能占吗?那我就利用荒废坑塘建。于是他又找了一个废弃坑塘,用推土机推过来推过去,想整出块平地来建厂。因坑塘面积不够,他还费劲口舌租了别人几亩地,除了足额支付租金,还把我们家的承包地给人家白种。 但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,反正这件事也被土地部门制止了,不能继续施工。于是父亲又白白扔了一笔钱,还白贴了我们家的几亩承包地。 土地作为基本的生产要素,本应该是有序供应,追求物尽其用。但因为种种原因,土地对于民营企业而言,变得不仅高不可攀,而且成了民营企业家的命运深渊。 在父亲因为土地而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同时,就在我们村东边,邯郸经济技术开发区2000年9月经河北省政府批准设立。我们年复一年地路过那些地,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,就白白放在那里长了二十多年的草,直到今年才开始有人建设。 但父亲想要一块地建厂的梦,终归是被无情粉碎了。虽然当时的他已经背负了一些债务,但还不足以让他不堪重负。由于后来已经拿到了发明专利证书,加上有时间和朋友们喝酒吹牛。于是一个更大的坑,就出现在了他的人生旅程中。 经人介绍,有人在成安县经过招商引资买了地,但是没有具体项目可以落地,没法跟政府交代。于是对方投资,请父亲一起到成安建厂。这种天大的好事,让父亲热血沸腾了,于是投入一切资源,同时废寝忘食地,就在成安开始了他的筑梦之旅。 一开始说对方投资,但随着项目落地,对方要求他也必须投一部分,他都同意了。但是缺乏资金支撑的他,居然在项目刚刚投产,还没有多少盈利的时候,就开始建起了面积不小的办公楼。 因为超出对方投资预算,于是对方就要求他同比例投钱。他本身就已经有负债,哪里能继续投钱?只能赊欠供应商货款和工人的工资,来勉强凑数应付。 危机出现的还是在土地上。当工厂刚刚开始运转,就遇到移动公司看上了这块地。地是对方买的,人家说了算。工厂刚刚开始,还不知道能不能挣钱,但是土地转手一卖,人家就能挣的盆满钵满。 结局可想而知,卖地的钱和父亲毫无关系。但是工厂清算,应负的债务,父亲可是一分也不能少。于是不仅父亲所有投入都灰飞烟灭,而且车也被扣了,只背回来无尽的债务。 这次打击的影响,让父亲消沉了好几年。因为拖欠工资等原因,好几门亲戚都和他翻了脸。为了帮他翻身,由在外办厂挣了钱的小叔负责出资,他们弟兄三个一块在家里承包的鱼池里,建了一个加工厂。 因为后来生意不错,父亲的技术又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可,于是又有人要给父亲投资。于是父亲又和别人合伙,在西三家村的大坑里,又建了一个加工厂。之所以选的都是大坑,因为这些不是耕地,就比较好和土地部门沟通,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这事就成了。 那些年我们这边地下水水位低,有时浇地都抽不上来水,所以大坑里是干的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,工厂建好运营没有二年,地下水水位迅速回升,居然把整个厂都给淹了。看着泡在水里的工厂,父亲的翻身梦又破灭了。 接连因土地受挫的父亲,当时还不会知道,土地除了能给他带来数之不尽的债务,还能赐予他牢狱之灾。 事情源于他三十多年前,和村里签的一份土地承包合同。当时村里有一块废弃砖窑地,没有人管。于是他承包了下来,一共六十多亩地,改造成鱼池养鱼。当时合同约定每亩地每年30元,承包费一年两千多。虽然现在觉得太便宜了,但在当时也是不小的一笔钱,5年一个万元户就没了。 可当时水位深没有水,抽水养鱼最后还不够本,养兔子养鸡折腾很久都没有起色,所以也就半荒废了很多年,整体上从鱼池没有挣到钱。但是二十多年后,一件意外的村长和支书的内斗,成了鱼池爆雷的导火索。 起因是有人到北京上访,村里没钱去接人。于是村长支书拜托朋友多的父亲,去找些能高价买宅基地的朋友来交点钱应急。于是不负重托的父亲找了朋友来买宅基地,可村委会又没有别的地来卖,所以把这些房子都画在了我们鱼池里。 就和政府征老百姓的地要补偿一样,他们必须补偿我们的损失。所以对方给钱时还让父亲和叔叔们签了个合同,说以后土地使用权归对方所有。但就是这份合同,让父亲弟兄三个都被公安机关以“非法倒卖土地使用权罪”给逮捕了。 尽管知道宅基地的事办不成后,父亲都提前退了钱,取消了合同。但是因为村长要扳倒支书,所以拿这件事一直上访告状。所以政府派了工作组,专门处理这个问题。按照村民意愿,说要收回鱼池的土地归原小队所有。但是因为这是生产队时占的地,后期全村的地已经分过两遍了,这些地早已不是原小队的了。 所以工作组综合考虑后,决定把土地重新发包给我们。不过每年的租金要从30元每亩,涨到1500元一亩。这个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拒绝,父亲认为当初合同是村支两委公开签的,现在还没有到期,凭什么涨租金?工作组好说歹说,父亲都不接受,于是就降下了“雷霆之怒”。 在领导指示下,公安机关迅速立案,通过调查找到了虽已实际撤销,但因为父亲开了对方一辆轿车没有退回,所以没有被销毁的合同。经过一番运作,父亲弟兄三人就锒铛入狱了。这里面最冤枉的是三叔,一分钱好处没拿,可是却依然陪着坐牢,还每天辛辛苦苦参与劳动干活。更因为坐牢好几个月,他的工厂由于地租高又不能运转也关了。 这一次对我们家的打击极为深重,后来鱼池的事村民也不告了,上边也没有人管了。镇里村里以不放人为威胁,逼我们预交了十五万租金后,让三叔在新合同上签了字,才放我父亲回家。 可更让我们全家不能接受的是,二叔因为患有严重心脏病,牢房不收所以没有坐牢。但气愤不过的他,酒后在街上骂那些上访告状的人,家里人就把他送到厂里休息。谁料因为酒后激动,二叔在鱼池上心脏病突发猝死,享年五十四岁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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