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深处,老家那条柳树河宛如一条灵动的丝带,蜿蜒在岁月的长河里。盛夏时节,河面波光粼粼,恰似一块巨大而温润的琥珀,默然镌刻着时光的故事。当黄昏迈着轻盈的碎步悄然降临,天地被浸染成柔和的橘黄色调,柳树河在夕阳的余晖下,瞬间化作一条燃烧的火龙,仿佛要将渐渐西沉的落日一口吞入腹中。
柳河湾,这个依傍着柳树河的小村庄,每当黄昏来临便从一天的忙碌中缓缓苏醒。屋顶的烟囱悠悠吐出细长的薄烟,白色的灰烬如翩翩起舞的精灵,在空中轻盈地打着旋儿而后缓缓飘落。温润的夕阳为村庄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,柳河水也被染得通红。村里的人们披着宽松的粗布褂,手持蒲扇轻轻摇晃,嘴里哼着鲁西南民间小调,在暮色渐浓的村庄里悠然踱步,鸡鸣与狗吠交织,共同勾勒出一幅鲜活而独特的乡村画卷。而我的爷爷,总会在这个时候走出家门,融入这支看似慵懒却热闹非凡的队伍。那时的他刚精心浇灌完满园的蔬菜,手上还残留着井水带来的丝丝凉意,水珠在夕阳的照耀下,闪烁着晶莹如星子般的光芒。
彼时,六十七岁的爷爷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,而那方菜园成为他最眷恋的天地。园子里蔬菜生机勃勃,有的挂满翠绿的果实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欢快地舞蹈,有的还是嫩绿的幼苗,努力地向上生长,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。爷爷走到手压井旁添上引水,双手紧紧握住压杆,快速而有力地压动起来。刹那间,清凉的井水如欢快的溪流喷涌而出,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成瑰丽的红色,汩汩地流入菜地,温柔地滋润着每一株蔬菜。浇完菜地,爷爷总会再压一桶水,慢悠悠地走向屋檐下的花坛,小心翼翼地浇灌那些娇艳的花朵,仿佛在呵护着一个个易碎的梦。爷爷养的鸽子远远瞧见他抓起玉米粒,便躁动不安起来,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,急切的叫声划破宁静。老榆树下拴着的那条黄狗,原本惬意地打着盹,闻到爷爷手中狗食的香味,也立刻精神抖擞地立起身,摇着尾巴眼神中满是欣喜和期待,一幅祥和的家园图画令人心醉。
黄昏对于柳河湾的村人来说,没有影视剧中的浪漫与美好,他们一生都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,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。随着一个个黄昏的流逝,村人的皮肤逐渐变得黝黑粗糙,筋骨慢慢干涸,曾经饱满的皮肉也不再紧致。黄昏天空中的嫣红不过是短暂的假象,很快暮色便会笼罩天地,那抹绚丽的红色也会被黑暗无情地吞噬。
奶奶比爷爷小三岁,平日里身体十分硬朗,村里人都说她定能长寿百岁,可命运总是这般无常,毫无征兆地奶奶竟走在了爷爷的前面。自那以后,每当黄昏降临,身处城市的我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熟悉的柳河湾,仿佛又能闻到从烟囱里飘出的浓郁的晚饭香味。然而,那些曾裹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衣服却再也无处寻觅,它们陪着奶奶一同化作了灰烬,随着烟囱里的烟气飘向远方,消失在茫茫天地间。
奶奶去世后,爷爷患上了脑梗死从此瘫痪在床。四年间,他与病魔顽强抗争却终究耗尽了全部精气。曾经那个充满活力的爷爷,如今像一尊干瘪的塑像,蜷缩在床上或轮椅上,四肢僵硬如枯木,双目空洞无神,仿佛被生活和生命彻底抛弃。当我站在他的面前,他浑浊的眸子里,再也寻不到对我的熟悉与疼爱,而我也不忍心直视那张被岁月和病痛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脸。在我的记忆中,爷爷的脸饱满而生动,如同那汩汩而出的井水,虽布满皱纹刻满沧桑,却充满了生机与温情,绝不是如今这毫无生气、如一潭死水般的模样。
奶奶和爷爷相继离世后,我再次面对黄昏,自己的世界仿佛被重新勾勒。尽管黄昏依旧会将天地染成绚丽的红色,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炊烟袅袅中的饭菜香味,但这黄昏却变得如此陌生,令我心生惊惶。当我再次回到家乡,夜幕如浸透墨汁的宣纸在天际缓缓铺陈开来,银月缓缓攀过柳梢,清冷的光辉洒在沉寂的村落。石板路上,再也不见摇扇谈笑的身影;墙角的竹椅蒙着厚厚的灰土,檐下的灯笼早已褪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。唯有夜风掠过空荡的街巷,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,似在低诉着无尽的寂寞。恍惚间,奶奶唤我回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,爷爷摇着蒲扇讲故事的模样也浮现在眼前。可当我抬眼望去,村北的河滩地里几座新坟静静地伫立着,石碑上的刻痕还带着未干的水渍,仿佛是天地也在为他们流泪。那些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岁月,连同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都化作一抔黄土,永远沉睡在了这片土地之下。
此刻,我在心底默默缅怀我的爷爷奶奶,缅怀那段与他们在黄昏中度过的美好岁月。或许,是时候与过去的黄昏告别了,但那些关于爷爷奶奶、关于故乡的记忆,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底,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、最闪耀的宝藏,在岁月的长河中,永远散发着温暖的光芒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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